
第83章 曲原城,活死人军团(中)
“他们都叫它‘凤凰鉴’。”端木维夏又补了一句。
傅余英松只觉得托着锦包的那只手猛得往下一沉,仿佛那东西瞬间增重了成千上万倍!他赶紧使上另一只手,但还是那么沉,不停地往下坠,一直坠到心底里!他明白,此时被自己托在手里的根本不是一只锦包,也非一面铜镜,而是整个锦绣世界!它被白色烟云笼罩,但广袤的平原、起伏的山脉、奔腾的江河和莽莽沙漠全都清晰地映入他的视野;他也可以听到大河奔腾的咆哮声、风卷黄沙的寂寥声、山啸声悠远沉厚,最悦耳的是亿兆臣民的欢呼声……
恍惚中,他听到弘义魁士正在往外赶人,信平骁、公孙克、赵怀英、胡镛鱼贯而出,端木维夏也把熊猛哄了出去,这野人一步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女主人,声称这里没有一个好人。
厅中只有三人时,傅余英松迫不及待地把铜镜掏出来,随手将锦包扔掉,就像把笼罩在锦绣世界之上的烟云抹去似的。但第一眼看到“凤凰鉴”时,它的样子实在叫人大失所望。很难相信,蕴藏着统御世界之力的至宝竟然就是一面式样和做工都很普通的铜镜!但细看时,他很快发现此物的非同凡响之处。
这铜镜只比手掌略大一些,背面有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铜钮,两只眼睛漆黑如墨,熠熠生辉,长长的尾巴正好围成镜子的边缘,花纹繁复而细腻,最令人惊讶的是它的正面依旧光可鉴人。这东西不知道有几千年历史了,即便作为御赐宝物,得到过良好的保护,也无法避免被岁月腐蚀,但它上面连一星半点锈迹都没有,一定不是黄铜铸就的。
只听弘义在问:“这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
端木维夏回道:“一位元士先生那里,他委托我把这东西交给虚舟先生,我现在拿它跟姑父换他们的命,应该不算违背承诺吧。”
“不算不算。”傅余英松回答说,连头也没抬,他的目光已经死死黏在“凤凰鉴”上。“我现在就叫人去把他们放了。”只要开启“原道”,城外的数万大军也只是万千蝼蚁、余南光根本不值一提、这些明者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开启“原道”,眼下所有的麻烦就是过眼烟云,一口气就能把他们吹散!
弘义魁士赶紧插嘴道:“端木小姐,恐怕老头子还得再多留他们几天,有些事情还没弄清楚呢。”
这老头想干什么?傅余英松一抬头就撞上了老僧人充满责备的目光。
弘义魁士继续说下去,“他们原本都是僧人,现在私自创立教派,个个都学了一身邪恶的巫术,这就是叛神啊,既然让我碰上了,就必须给圣廷一个交待。”
傅余英松赶紧帮腔道:“对对对,叛神是什么罪你应该知道吧。就算我不为难他们,净厅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倒不如暂时留在这里,我们想想办法,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大可放心,我答应过的事一定办到。”
终究还是个小丫头,端木维夏被说服了。“那我能见见虚舟先生吗,毕竟我把该给他的东西给了您,我必须亲自向他解释这件事,希望您能明白,这对我很重要。”
“当然,我这就派护卫带你去。”傅余英松满口答应,他巴不得赶紧把这丫头打发走,他的心早已飞到地宫里去了。
弘义赶紧补充说:“那个熊猛就不要去了,他太引人注意了,麻烦小姐也换一套护卫服再去。”
维夏一出门,傅余英松就问:“还有这必要吗?你还留着那些人干什么?我这就去开启‘原道’,咱们的事就成啦!”
弘义严肃地说:“你以为开启‘原道’万事大吉了吗?那些明者的手段你是亲眼见到过的,弄不好咱们就是在替别人做嫁衣。”
傅余英松登时冷静下来,“活死人”可不认得是谁创造了自己,如果“原道三解”真是统御它们的令符,那么无论谁得到它,都可以控制它们!所以那些明者必须尽快除掉。“那咱们分头行动,你负责解决明者,我这就下地宫。”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弘义阻止道:“急什么,越是这时候就越得沉得住气,你已经答应端木小姐和那个虚舟见面了,就让那孩子了了心愿吧。再说,我对这帮人越来越感兴趣了,以往那些所谓的巫术大都是骗人的戏法或拙劣的虫蛊,再不然就是血养术这一类的巫医术。如果稍加了解,这些看似神乎其神的把戏全都有合乎情理之处,不足为奇。但这些明者施展出来的显然不同,隔空移物、御光飞行、千里传音,个个都与神的法术无别,东郭业兴许能解开其中的奥秘。”
只要他们威胁不到“原道”,管它是巫术还是法术。“那行,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忙我的,我可等不了了。”傅余英松一边说一边往外冲,傅余家已经等了两千三百年,哪怕让他再多等一刻,也会比那两千三百年更漫长更难熬。
自从跟德瑜一起死里逃生,他就再没有来过后园。
门还是那扇门,但此刻在他眼里已经有了变化,它不再让人感到恐惧,那股笼罩此地上千年的阴森之气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迈过门槛,阳光下的葱郁让人心旷神怡,有清风拂面,带着夏花和香草的味道,醒目更醒脑。傅余英松明白,胜利的曙光已经开始改造这个世界了,就从自家这小小的花园开始。
他觉得眼前的这条甬道就是通向神都的通天大道,而刚刚穿过的园门就是神秀门,上元宫辉煌的穹顶已经映入眼帘、甚至都可以看到富丽堂皇的三生大殿,莲花神台上的三生御座熠熠生辉,它空着,正等着的他……
还没迈出几步,他就开始紧张了,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迈一步都要全力以赴,但他的心却迫不及待地飞到前头。每一个朝圣者似乎都有这种期待和畏惧同处一心的矛盾体验。而他要做的却是把圣人的宝座据为己有,要承受的期待和畏惧肯定更加激烈。
傅余英松先来到小祖祠,一些辅护器具就存放在这里,升降索、飞虎爪、烟幕散一类的自不必说,这回他还把那件浸泡在火油里的红豹皮甲也取了出来,这是他早在二十年前刚刚接触“原道”时准备下的。
严格来说,由于“活死人”的缘故,在后面的五六百年里,没有几个先辈族长真正意义上进入过地宫,傅余英松的双脚就从未沾染过地宫的地面,那些曾经这么做过的祖先无一例外,全都非死即伤。他所有的探测无一不是吊在升降索锁上完成的。
既然火油可以避免光蛾的攻击,应该对“活死人”也有效!除了升降索,这是先辈们留下的唯一近身防护经验,但迄今为止只有第二十三代曲原侯傅余琨亲自试验过它的保护效果,不幸的是,在这位祖先全身涂满火油的情况下仍然失去了左臂。根据最初两年的深入研究,傅余英松想出了火油皮甲的办法。红豹皮刀枪不入,连火都不怕,应该能撑住“活死人”的突然袭击,只要一击不中,就有脱身的机会。
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见识星塔的样子,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与置身于黑夜毫无二致,发出的光不会被阳光吞噬,原本的明暗之分变成了冷暖之别,反而显得更加泾渭分明。但是,它的冷已经不再是一种折磨,置身其中,那股清寒照样能沁入皮肉,直达心脑,让人顿觉精神抖擞,仿佛从炎炎夏日猛然走进清凉中秋。
地宫里的变化可真不小啊!那辉煌的穹顶如星空一般美丽,原本耀眼的白光不仅变得柔和了许多,也没有了生冷凌厉之气,看着即暖眼又暖心,无论是远处氤氲的白色雾霭,还是下方茂密的石树林,看上去都不再是暗藏危险的所在。雾霭成了天边的白云,石树一片盎然生机,俨然一派夏夜田园景象。只是到处飞舞的光蛾依旧让人心惊胆战,它们在身边飞舞,即不敢靠近也不舍离去,发出咄咄逼人的嗡鸣,仿佛因无法对猎物下口而暴躁不安。
可是“活死人”都哪去了?傅余英松已经下降到一半高度了,竟然还没有发现它们的身影!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这让他无法选择安全的落地点。茂密的石林为这些“祖先”提供解绝佳的藏身之所,它们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如果火油皮甲无法挡住它们尖利的獠牙或禁不住有力双臂地撕拽,可不光是没命的事,傅余家两千三百年的梦想也会就此终结。谁也不敢保证“迷龙刀”和“凤凰鉴”能否经得住“活死人”的咀嚼,“孔雀图”就更不用说了。他必须小心,好一番权衡之后,绝望的发现,只能冒险一搏,于是决定直奔五灵坛。
五灵坛位于地宫的正中央,想要从空中过去,就得先通过滑索到达中央擎天柱,这并不难,难的是如果这么干,就得提前脱离升降索。升降索的升力是星塔提供的,傅余琨设计它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这么远的距离。如果真的在那里遇到“活死人”,即便没有被一击命中,他也会像以往那些送葬者一样,无命可逃。可这已经是最稳妥的选择了,他只能暗暗祷告,“原道”启动之后,“活死人”能立即受制于自己。那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没有费多周章,傅余英松就站在了阅叉的天灵盖上,光是这怪物头上的两只角就比他还要粗大。他利用飞虎爪,先下滑到肩膀,然后沿着胳膊继续下行至平端的手掌上。双手叠交与心口,原本应该托着什么东西,这两只手就跟小床一样大。
阅叉是一个浑身生满毛发,生有双角和尾巴的人,位于五座塑像的中间位置,但它并不是五灵之首,根据“天语孔雀图”所示,启动机括应该在尼罗与智灵身上。
尼罗才是五灵之首,位于最南端,是一个生着四条臂膀四条腿的人面怪物,相貌十分丑陋,而作为五灵之末的智灵则是一个无法分辨性别的人的形象,尽管只是一尊塑像,也美得让人窒息。五灵中,它与凡人最相似,但显然又不是凡人,因为它更加完美,两者的差别更多的体现在肢体细节上,介乎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但又是一目了然的。
与阅叉比邻的是山鬼和文马。山鬼是一个美丽女人的形象,无论相貌和肢体一点都不输给智灵,但不知创作者出于何种意图,给它加上了一条尾巴,让它的美多了一股邪魅之气,也就无美可言了,似乎尾巴的存在就是为了破坏它的美,以便与它的称谓契合。文马的样子也很怪,它的上半身与阅叉高度相似,却像尼罗一样长着四条腿,浑身披满厚密的毛发,拥有一张扭曲后的凡人的脸,虽不狰狞,也绝对让人心惊胆战。
自打从弘义那里得知“四鬼”的说法之后,傅余英松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往五尊塑像身上联想。除了智灵,其它四个实在配不上“灵”这个字,倒是和“鬼”有诸多契合之处。如果尼罗、文马、阅叉和山鬼就是语石上所说的四鬼,那么与神盟誓的那个神秘种族无疑就是智灵了。他曾主动邀请弘义来地宫参观,目的就是想确认自己这一猜测,但被老魁士以僧人的身份婉拒。
不过弘义也跟他分享了自己的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想:神创造人并非一蹴而就,五灵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在人类之前创造出的五种智慧生灵!它们都在锦绣世界中生活,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引起神的不满,被另一种新的生灵代替。
这个想法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大胆、最荒诞、最叛逆,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它不仅仅是对神的不敬,简直就是在否定神的万能之力和仁爱之名!
更为可怕的是,如果说尼罗文马是因为形象实在不堪入目而被替代,那么为什么会用浑身都是缺陷的凡人代替完美的智灵呢?是否终有一日,凡人也会被神嫌恶而被另一种生灵替代?
最后,弘义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他说,如果四鬼都是神创造的,找到替代品之后就没有理由再把他们留下来,这样只会给新生灵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不过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已经无法说服傅余英松了,他心有了自己的答案,就来自于眼前这五尊塑像上。
很明显,从尼罗到智灵,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进化关系:尼罗减去两条臂膀就是文马、阅叉又比文马少了两条腿、山鬼是没有皮毛和双角的阅叉、山鬼去掉尾巴就是智灵!神的确不是万能的,他们经过五代努力才造出完美的智灵!如果非要找出智灵被替代的原因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他们过于完美。被神明嫉妒的凡人哪里还有命可活呢?
确定附近没有“活死人”之后,傅余英松才敢从阅叉抬起的左脚上跳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地宫的地面上,双脚落地的一刹那,浑身不禁一阵战栗,仿佛跳进一汪冰冷的寒水之中。地面光洁如镜,浑然一体,找不到一条缝隙,铺筑用料的材质与塑像、石树、巨柱、穹顶及四壁完全一样,隐隐泛着淡白色的微光,那股随光芒散射而出的寒凉已经恢复了本相,重新成为一种折磨,从脚底直透脊背,连呼吸也在渐渐加重,仿佛正在被冻结。能明显感到体力正在受此影响而慢慢下降。
虽然已经安全到达五灵坛,困难却才刚刚开始。从他所处的位置到尼罗坛正前位的距离至少还有两里,中间还隔着大片石树林和四道门,“活死人”极有可能就藏在某棵树上或某扇门后,而且就算他安然无恙的到达尼罗坛,找到启动机括,事情仍旧不算完,他还得返回来再去智灵坛,后者几乎要他纵穿全部五座坛院及八道门!
此时,周围聚集的光蛾越来越稠密,这无疑是在给“活死人”报信!尽管傅余英松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也绝不敢留在原地休息片刻。他一边没命地朝南跑,一边燃放烟幕散,光蛾对烟雾极其敏感,一团烟就是一只笼子,能将它们困住,只是无法杀死这些小东西,待到烟雾的浓度淡下来后,它们仍然能迅速找到猎物并跟上。所以无论是光蛾还是那些已失去人性的“祖先”,要对付它们,速度都是最有效的取胜之道。为了避免被“活死人”的叫唤声迷住心智,他一边跑一边从红豹皮甲上抠下粘稠的火油,用它将双耳糊住。
他一口气冲动文马坛北门,体力已透支得相当厉害,不得不停下来,扶住一根门柱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感觉自己的胸口都要炸开了。可奇怪的是,身上竟然连一滴汗都没有,浑身的皮肤冰凉如寒风中的铁石。不过不出汗是好事,出汗才是糟糕的,汗会稀释身上的火油。他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也就无从控制它们,只能就地休息。他发现门楣是个好地方,就利用飞虎爪爬了上去,躲进一个装饰性的石孔里才算稍稍安下点心。他并不敢完全放松,双眼一刻也没闲着。他警惕地环伺四周,烟雾暂时困住了一直纠缠自己的光蛾,可周围的石林里却有更多蜂拥而出,明晃晃一片,恰如跌落的万千星辰一样繁密。依旧没有发现“活死人”的身影,这反而增加了他的不安感,这地宫他来过五六十,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见。“活死人”行动迟缓,感知力却极其敏锐,且不说有凡人进入,光是这些麇集的光蛾也能引得它们倾巢出动。他猛然意识到,这里一定有什么事发生或正在发生。
没等烟雾蔓延过来,他就溜下地面,不待双脚站稳,就已经开始跑起来。这回,想要到达尼罗坛北门,就要穿过整个文马坛院,它的直径有一又六分里,就算去掉三个坛院的重叠区域也有一里距离,这要比适才跑过的路程远得多,如果不能一口气坚持下来,是否会在中途被包围?他发现,身上的火油挥发速度超过了预想,比如双臂,因为奔跑时猛力的甩动,有些地方皮肤都已露在外面!光蛾很有可能会从这些部位下嘴,这些小畜灵被猎物撩拨得极度狂躁,是否会冒险抢食,还真说不准。可光靠自己的这双腿,想在火油挥发殆尽之前来回跑完剩下的七八里,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另想主意,不然就算“活死人”不出现,自己也会被光蛾吃掉或者先行累死!可哪有什么别的办法?除非自己有明者的本事!
他边跑边焦急的扫视着四周,此时,他眼中的地宫已经彻底恢复原来的样子,穹顶已不再是星空的模样,又成了一片能够吸魂摄魄的耀眼虚空,满目的石树像乱舞的群魔一般氤氲着邪恶诡异之气,寂静像一张布幔,把人紧紧裹住,呼吸的困难程度已经到了不可忍受的阃阈。
他刚跑出百步,突然,不知从哪个方位传来一声尖锐的金属落地声,把寂静和他的心先后炸裂,剧烈的惊颤仿佛拽住他的脚步,他停下来,惊恐不安地寻找声音的来源。他首先发现,那些被困在烟雾里的光蛾也受到惊吓,没头苍蝇似的在迷魂阵里横冲乱撞,而那些原本向五灵坛围过来的迅速反向逃离,它们或向远处星散或纷纷落入石林,很快就如落水的万千雪花一般无影无踪了。
烟幕已经稀淡如纱,被困的那些光蛾好像失去依托般纷纷落地,地面就成了星空的样子,一群黑黢黢的身影正踏着“星辰”朝傅余永松而来,它们的眼睛比地上的“群星”更加明亮。只瞥那么一眼,傅余英松的神魂差点没从身体里逃出来。它们就是“活死人”,可它们的眼睛为什么变成了绿色?!它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它们的行动依旧迟缓,但它们为什么对光蛾不感兴趣了?他扭头就跑,恨不得像尼罗或文马那样长着四条腿。他根本不敢回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全世界只剩下追击和逃跑,猎手和猎物。
一口气跑过整个文马坛院,穿过尼罗坛院北门时才再次被精疲力竭绊住脚,几乎把他撂倒在地。他急忙回头,“活死人”竟然又没了踪影!它们究竟在搞什么鬼?他顾不得多想,咬牙继续跑。为了减少路程,他爬上尼罗坛巨大的圆形基座,从它四条腿之间穿过。最后的一百来米,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了,胸腔里像浇了一盆开水似的疼痛难忍,当他果真找到一只小孔雀像时,连自己的心都找不到了。
“天语孔雀图”是一幅简单到连题跋都没有的画。一块泛黄的画布上画着一只白孔雀,没有任何背景,孔雀昂首挺胸,拖着长长的尾巴,孤零零地待在一片苍黄的虚空里。若论画技,这只孔雀连画师陆顶言的信手涂鸦都比不上,胡镛曾说过它看上去更像一只野雉。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胡镛和大多数世人一样,都是不识货的睁眼瞎,只对看上去舒服的东西流口水,根本不知道,美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子。事实上,这张宝图的玄机还真不在孔雀身上。如果仅凭这只画技拙劣的孔雀,恭闵王也不可能把它当成宝贝赐给战功卓著的傅余文若。
玄机暗藏在这幅图的画布上,不过它根本不是任何一种布帛,而是由两种特殊的金丝织成,这也是它为什么能经受几千年岁月侵蚀的原因。事实上它只是看上去像黄金,它比等量的黄金要轻盈柔软,《原道手记》把它说成金丝是出于方便表述的缘故。现在看来它根本不是世间之物。
金丝分黄白两种颜色,像蚕丝一样细,且坚韧无比。两种颜色,不知被什么样的一双巧手完美地混织在一起,两色高度融合,织出来的东西就成了浅黄色,就像从地上裁切下来的一片阳光。
在观赏它的时候,如果先把一种颜色隐去,剩下的那一种就十分有意思了。比如,如果忽略白色,黄色金丝的纹路就是一个尼罗的形象,白色则是智灵的形象!这两种颜色分明又对应着“凤凰鉴”黄和“迷龙刀”刀锋的银白!这听起来简单,但为了破解这个秘密,傅余家用了三百多年,耗尽了十几代人的心血,直到傅余博才算真正找到“原道三解”的正确使用方法。
把一只粗拙的孔雀画在技艺极佳且材质特殊的织物上,本身就是最明显的提示,只是织物本身太过精巧,黄白两色就像两种颜料溶于水中,要把它们彼此分离出来,本身就不是光用眼睛能办到的。傅余博在《原道手记》说,他是在近乎绝望的情况下才发现的!“原道三解”的问题把这个年轻的二等封君逼疯了。在一次发作之下,他把“孔雀图”扔进了炉火中,然后准备用烧红的火筷子刺穿自己的喉咙!在等待火筷子烧红的过程中,神奇的有一幕被他发现了。“孔雀图”不但没有被火焚毁,火还把它的玄妙之处显现了出来。金丝被火加热之后,颜色变浓,彼此分离,显出尼罗和智灵的形象!连上面的孔雀都跟着鲜艳了许多。
当然,画中的那只孔雀并非一无是处,它肩负了标示机括的重要任务。证实自己的发现,疯癫的傅余博冒险下到地宫的地面,结果再也没能上来,他是最后一个死在地宫里的傅余氏族长。最终,“原道”的启动方法还是被他破解了出来。他留在地宫里的两片金板被他的儿子傅余元常找到。
尼罗脚下的这个小孔雀像就是“原道”的启动机括,不出意外,智灵脚下应该也有一只。
傅余英松的双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攥紧小小的孔雀雕像,它冷如寒冰,循着脉络冲进心头,把心冻住,冲上脑门,连眼睛都结了冰,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机括室扭开的,视力一恢复就发现面前坛基上裂开了一扇小门!坛基和地宫里其它地方一样,明明是光滑无缝的!
门很小,傅余英松必须佝偻着腰才能钻进去,门内的空间更小,只能供他盘膝而坐,他很快发现一个匙孔!准确来说是一个圆形凹槽,看上去好像跟“凤凰鉴”大小一样。他从腰囊里取出“凤凰鉴”,将背钮朝内,扣进凹槽的同时,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没有听到或感受的任何动静,他诧异地睁开眼睛。“凤凰鉴”严丝合缝地扣在匙槽中,仿佛本身就镂刻在上面的。开锁时,需要扭转钥匙,大概“原道”也一样,他想,于是就这么做了。可他不但没能扭动“凤凰鉴”还发现它已经拿不下来了!
这是“原道”,他在心里给自己分析,是神明筑造的,拥有改天换地统御世界之力,自然有非同寻常之处,怎么可能刚刚拿出一个“凤凰鉴”它就立刻有所表示呢?是自己太着急了!
他钻出小门,撒腿就向北跑。没有了光蛾的追击,他反而跑得更轻快了,身体里的力量如泛滥的山洪一样汩汩直往外冒,根本用不完!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活死人”,它们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绿色?这让它们显得更加恐怖了,明明已经发现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发动攻击呢?它们对待那些落地光蛾的态度也叫人摸不着头脑。
在文马坛院南门内侧,他发现了落地的光蛾,它们都已经死去,也不再发光,黑压压洒在地光里,像奇异天空中漂浮的死星。它们是“活死人”的主要食物,可这次“活死人”却对它们视而不见!
他重新回到阅叉坛,稍作休息之后,一口气跑进到了智灵坛南门口,一眼看见一片绿幽幽的眼睛正在直勾勾的盯着大门,一股奇寒迎面泼来,立刻冻住了他的脚步,连身心神魂一并丧失了活动能力。
那是几百只眼睛,发出的绿光像燃烧的诡异绿火一样热烈,傅余英松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了!全部“活死人”都在这了,只要它们齐声叫一声,他连抬手掩耳的机会都没有!完了!可他心有不甘,一股怒火从心底撞上脑门,不由得开破口大骂道:“他妈的,你们长着一双那么亮的眼睛是用来看什么的?”他随即把“迷龙刀”掏出来,高高举在头顶,“你们看看,看看我是谁,看看我是来干什么的!你们要还是傅余氏的祖宗,就给我滚开,让我来完成你们没有完成的梦想!”他骂得气喘吁吁,把心中的恐惧和绝望也都一并吼了出去,只觉得里里外外都通透痛快起来。就算是死也得死得像个傅余家的男儿,想到自己会被吃掉,不会变成“活死人”,他反而感到一种轻松。自己要是变成“活死人”,留在这了,怎么和冬离的魂灵团聚呢?冬离一定去了天界,那我就去天上把她抢回来!
“来吧!”他冲“活死人”大喊,“别叫唤,别把我弄晕,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这些已经失去人性的家伙是怎能吃掉自己的子孙的。来吧!”他喊着,一边主动朝它们靠过去。
“活死人”纷纷后退,傅余英松再次被惊异钉在原地。怎么回事?!它们怕我!?他立刻发现那些眼睛里的绿光浅淡了许多,就像尖锐的目光突然柔和下来似的。它们也停了下来,一个个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傅余英松猛得又往前抢了几步,“活死人”随之也后退了几步!他继续走,它们就跟着他的步伐继续往后退。他一股脑冲到智灵坛正前位,它们就退到了坛基北面,老老实实地待着,再不动弹了,一个个定定地看着他,像极了一群等待受训的士兵!莫不是它们已经被“原道三解”慑服了?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顷刻间就长成了苍天大树。它们迟迟不肯露面是被“三解”镇住了,后来出现应该是帮忙解决光蛾这个麻烦,此刻聚集在智灵坛下是等待“原道”的开启及接受执令者的命令……他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傅余英松迈着阔步登上坛基,智灵脚下的这个小孔雀雕像和刚才的那个除了颜色上有区别外,姿势也不一样,这是一只开屏孔雀,并且高昂着头,仿佛在向天高歌。他相当轻快的扭动它,只听咔噔一声脆响,孔雀像脚下应声裂开了一条缝,但它本身并没有沉入这道裂缝。竟然连机括室的设计都不一样。
傅余英松以一个相当优雅的姿势跳了下去,这个机括室依旧窄仄,他蹲下去头顶也还露在外面。匙孔很容易找到,不过并不是他料想中的匕首型凹槽,而是一道又短又细的缝,看上去应该与“迷龙刀”刀刃的断面形状一样。
“迷龙刀”插入孔缝的那一瞬间,整个地宫突然被黑暗吞没,所有的光芒全都消失了。傅余英松慌忙跳出机括室,他的心也跟着黑了。弄不清光芒熄灭是不是好兆头,这一情况同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也不符合《原道手记》中任何一种预想!
黑暗像墨汁一样,能吞没视线,也能令人窒息,这种窒息来自于不安,天知道黑暗里都隐藏着什么东西,它突然而至,是否想隐藏什么?
黑暗并没有吞没“活死人”的眼睛,黑暗只会让它们更加明亮,它们比适才又有了变化,仿佛一个平静的人受到了猛烈惊吓时的才有的转变。
然而黑暗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更为耀眼的红色光芒代替。
红光亮起比白光消失还要突兀,傅余英松就觉得眼前一道血光闪过,整个地宫疏忽间被红色光芒灌满,就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红晶,晶莹剔透里透着一丝鲜血的阴郁色调,令人感到极度不安。
紧跟着,一串惊天坼地的沉闷巨响把大地震出一条裂缝,五灵坛开始下沉,速度很快,傅余英松逃得及时,否则一定会被带下去。
大约只用了半刻钟,五座百米高的巨大塑像就完全没入地下,连那五座坛院也一并消失,裂开的大缝重新闭合,新成的地面平整光滑,不着痕迹。一只孔雀的影像浮现其上,由模糊而清晰,仿佛红光能隐藏一位巨人画师,信笔拈来。不过笔法相当拙劣,就和“孔雀图”的那一只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放大临摹版本。傅余英松只看了一眼,立可就背过气去!
醒来时,地宫仍旧灌满殷红,他发现自己正被上百双绿眼睛围着,“活死人”围成一圈,安静地坐着,它们竟然能坐!它们似乎不再可怕,眼睛里的绿光频频闪烁,比适才更加淡薄了。它们依旧定定地盯着他。
它们想干什么?傅余英松艰难地坐起来,拿眼睛去找那个机括室,其实根本搞不懂这还有什么意义。它还在,就在身边,像个幽黑瘆人的地穴,只要歪歪身子就能够到“迷龙刀”,但它也已经拔不下来了。他不敢确定仅凭手中的“孔雀图”是否还控制“活死人”。
“孔雀图”还在手里攥着,他有气无力地在头顶挥了挥,“活死人”毫无反应,只是几百只绿眼睛闪烁的频率更快了,像极了摇摇欲灭的诡异灯火。但他不再惧怕,哪怕它们重新恢复灰色的眼睛。此刻他的心就跟这些眼睛一样,是风中的一盏灯火,随时都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