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知我
在不知过去了多久的沉寂中,宁砚便开始缓缓开口,他口中朗朗诵道,便是庄子所写的《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比起老子的《道德经》,宁砚所曾学先的便是庄子的《逍遥游》,这个先于浊世观的同源理念,也是宁砚所能踏入道法的契机之一。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不多时,宁砚便把第一章《北冥有鱼》吟诵完毕,他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吐出,顿觉浑身释然。
鲲鹏展翅九千里,翱翔青天,也不过是灰雀与寒蝉所言树梢之端。
无知便是无惑,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会去见识过这份天地之广袤,这份江海之浩荡,能够活在当下就已是不易,纵然是有这方宏图之志,也需要能够为其承载。
失去了逃避,失去了能力,我是在……作茧自缚吗?
此刻,宁砚思绪万千,他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存在,他知道,又或许不知道,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唯有五感才能从其中窥探,知晓。
本我,是吗?容纳一切的躯壳,失去灵魂的表象……
又是几次呼吸,宁砚舒缓心境,令一股熟悉的感觉随着身体不断汇聚,盘旋,却只是迷离地运转,宁砚并不在意其中变化,只是继续吟诵其第二章《尧让天下》:
“然后是:尧让天下于许由,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承接上文,选贤举能乃是人之常情,尧自认不如许由,便想要禅让天下,但对于当今而言,一切尽然有序,又何须在锦上添花?
“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认识自己,看清自己,成为自己,成为,这万千大道中缕缕的一寸。
无为并非无治,当自我质疑在心中生出,解惑就需要从自身寻找,为何要因此否认曾所做出的一切,既然一切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回答,那为何要再做这些无用之举。
眼下,宁砚目中无物,所观一切,无边无束,皆都是虚妄,可唯独自己,留存其中,带着独有的真实不断散发着,这是,哪怕是他想要拒绝都无法避及的存在。
无法逃避,无法拒绝,可我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自我,是吗?留存认知的自我,能够决定一切真实的虚妄,如此茫然,如此好奇……
宁砚,你因什么而生。又为什么而活。
这既是问题,也是答案,既是问向过去的宁砚,也是回答于如今的宁砚。
“因为……”
宁砚双眼紧闭,缓缓开口,可话还是落在嘴角,却又悻悻闭合,他无因无果,裹挟着父母的爱,世界的宽恕,与自己迄今为止都无法理解的惘然。
心有所想,却无言诉,当一种感觉无法被诉说,便没有人会去关心宁砚,也没有人会去理解宁砚,这正是道家被称作玄之又玄的缘故,无法用寥寥几句话所能感悟的故事,却会相互汇聚成如一,跻身于道的缘故。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何以为玄,何以为妙?何以为玄妙……
许久,宁砚又是许久不再言语,默然,他也无法说出自己的答案,便重新缓下心神,开始了《逍遥游》的第三章《五石之瓠》:
“惠子谓庄子日:“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喝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何为有用,何为无用,这是疑问,也是选择,万物丛生由天择,唯有适合自己的方可称作“有用”,可何为无用,便是少时缺,多时余,孰轻孰重,方需自己判断。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逍遥游》言毕,宁砚再一次陷入了许久的沉默,他的身体不自觉的开始颤抖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被他所意识到的行为正在他身体中悄然进行着。
“我要走去哪里,我要走得多远,我又为了什么而走下去……”
宁砚口中呢喃着,他缓缓举起手,朝着自己的面门靠近。
“我是我,我是宁砚,我曾是追求无忧无虑的宁砚,也是由此堕入迷惘的宁砚。”
宁砚越说越是清晰,话语间也显示更加坚定,他的身体也不再开始颤抖,就连那不被他意识到的变化,也逐渐被自己所察觉。
“所谓的逃避,所谓的深陷,都是我对这世界的一切感受,我为此逃避,为此付出,也为此迷惘,而形成这一切根深蒂固的思想,确是为了束缚住一个想要看清自己的人。”
说完,宁砚的手已经放到自己的面门,开始朝着眼睛摸索过去。
“我是道士,华中浊世观的道士,师承玄哉真人,浊世观的现任掌门。”
说完这句话,脸上便传出一阵刺入血肉的声音,宁砚只觉得眼窝缩紧,一股晕厥席卷自己的身体,但他却感到从未如此的畅快,那种无法被诉说的心情,正随着自己的双手离开不断涌现,直到挣断束缚。
是超我,正是如此,所被压抑于内心中的极端,所不满于现状的绝对,不会服从于其余二者的不定数。
“我明白了,现在看来,还真是钱塘江上潮信来……”
他目无所视,只有两枚墨玉静静躺在手上,那是宁砚的眼睛,此刻,却有一点白色出现在那两枚眸中,如是画龙点睛,浊不染清一般。
“今日方知我是我。”
将那两枚眼睛握再手里,宁砚毫不犹豫,就把它们囫囵吞入口中,咽了下去。
目以所观,唯有一切所真,宁砚如此游历,见过的东西早已是千奇百怪,他所能接受一切,却又未曾顾虑到,但凭借一双眼睛,又能看有多少东西呢?
前方是真,前方是假?无从提起,无从感知,源自自我的答案无法定夺其中的抉择,那么,我,又何曾会是我呢?
宁砚不知,宁砚不晓,但宁砚知晓,哪怕是自己,也不过是一副人类的年轻皮囊,一个吹毛求疵,歇斯底里的飘渺,一个渴望与众不同的虚妄。
如此瑕疵,如此矛盾,这样的自己,又可以成为什么,又能去定夺些什么呢?
这样的我,又是如何呢?
如何的身份呢?
又是如何呢?
是我。
一双眸子毫无规律地落入身体,却又在一瞬间盯住,一闭一睁,散发出炯炯眸光,已然成为了另一双眼睛。
“宁砚。”
“依旧是我,宁砚。”
眼前,一切无边的黑色泛起涟漪般的波荡,如同镜花水月般绽开白色的痕迹,在其中,另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眸子,便在其中浮现了出来。
“心之观,我之相。”
“无我者,知我者。”
“皆是我。”
是我,对啊,是我……
宁砚伸出手,无形的胳膊浸入在面前的镜面,化作一抹污浊,如墨似画,在那双眼睛四周勾勒出淡淡的轮廓,五官分明,似清秀,似年幼,似俊俏,似稳重,美轮美奂。
“多么完美的我,这样的我,就连我自己都会为止感到倾心。”
抚摸着对方的面庞,对方也一同伸手,白皙的脸上笑得莞尔。
“你也是啊,我们彼此如一,没有人会比我们更像彼此。”
是啊,宁砚感受到了,在对方身上的一切,与自己大多相同的一切,他的相貌,他的理念,他的情绪,他的认知,他的自我……
以及他的过去与当下。
然也……
非也。
“只可惜……除了那双眼睛所映照出的一切,,你与我而言,也只是一般束缚,而已。”
宁砚抚摸着对方,面露苦笑,神色在下一瞬间冷若冰霜,他将手从那脸庞拨开,随手一动,便荡起数道涟漪,将除了那双眼睛外的一切尽数打碎。
“破开自我之束缚,摆脱他人之蹉跎,相心之物,方是知我。”
宁砚口中缓缓吟道,曾在过去,他的迷惘将一个幻想来的形象带入他的意识,那个人也是宁砚,也是道士,却心系天下,共济苍生,是宁砚所曾盼望的模样,也是如今,需要看破的最后盲障。
无我者,天地之精,知我者,天地之灵,大道无迹,彼之此端。
他伸出双手,将那还在面前游离的眼睛握在手中,放在眼窝轻轻按压,便把他嵌了进去。
就在眼前恍惚的瞬息,周身的一切在此刻随时破碎,消散,无论是那镜花水月的苍白,亦或者是四周的无边黑暗,都在此刻化为乌有,变成一片飘渺。
“无中生有,无即是有,一人之心,众人之境,如此,我便是玄,我既是妙。”
宁砚缓缓睁开眸子,玄眸苍瞳,宛若一轮秋水明月,目之所及,一方周天,在其中央,一棵枯槁的树生出两端根系,朝顶的那一端,已经泛起淡淡的生机,展开无数白色的花瓣。